山阳邻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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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版SCI/瞳耀衍生] 年年繁花又开尽

纸青蛙:



[一发完结]




*蓝爵 x 郝明轩




    “自从这袍子来到家里,我就反复做同一个梦。”客人说,手上递来一件黑色长袍,民国常见款式,立领,左右开裾,盘扣完好,暗色绣纹精巧匀细。


    “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件长袍的?”蓝爵问。


    “买来的,”客人说,“从一个竞拍老物件的收藏会上。我对各个时期的服饰很感兴趣,一眼就相中了它。”


    黑色长袍除了做工良好外没什么其他特点。虽然不像普通百姓家里的东西,但也绝非大富大贵之物。蓝爵扫了两眼便放在一旁,道:“请说说您的梦吧。”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梦。”客人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恍惚神色,“梦中有一片草地,天很蓝,阳光很好。但是……”客人的瞳孔可见地收紧,“草地上到处是死人,还有翻倒的马车,死去的马匹,有烟,还有火药味儿。”


    “您描述的似乎是个战场。”蓝爵说。


    客人连连点头:“对!就是战场!梦里还有一个人,男人,正从烧焦的草地上爬起来,受了伤,胸前,还有背上都是血,穿的就是这件黑色袍子。”客人指向被搁置一边的长袍,“您摸摸看,胸口,还有这里,后背,都有修补的针脚。”


    蓝爵依言检查长袍的前胸后背。客人所说不假,的确有缝补的痕迹。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您看清楚了吗?”


    客人摇头:“只有脖子以下的位置。我看不到他的脸。这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


    “第一个?”在旁记录的助手苏菲忍不住插嘴。


    “对,”客人说,“还有一点很奇怪。梦里明明遍地尸体,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任何负面情绪,比如悲痛,愤怒或恐惧。只有平静和祥和,整个梦境都是平静而祥和的。”


    玉笙和苏菲不由同时望向蓝爵。


    “有意思,”蓝爵果然笑起来,“您的委托我们接下了。”




    “苏菲,确认一下那场战争发生的时间。”客人走后蓝爵吩咐说。


    格古拉星在女孩双手间缓缓转动:“无法定位精确的时间点,我只能将您传送到战争发生之前,但偏差不会太大。”


    “很好。”蓝爵招呼玉笙回到自己体内,“苏菲,这次危险,你留下看家。”


     女孩看上去不太情愿,但还是听话地退到一边。


     格古拉星飞快旋转,发出刺眼的白光。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石板街上,右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左侧是足有三层楼高的巨石状的厚重白墙。蓝爵的西装三件套在这个时代不算出格,玉笙则吸引了街上大部分人的目光。女孩不屑地撇嘴,留下一句“打探情况”就扭身离开。蓝爵姑且沿街道向前,寻找一个通常作为信息集散地的茶馆,走出两步方意识过来,这一次穿越时空,他和玉笙还是忘了准备相应时代的货币。蓝爵为难又无奈地笑笑,抬眼却瞧见不远处飘着一面写着“当”字的旗帜。摸摸口袋里的银怀表,蓝爵无声地叹一口气。


    他来到挂着旗子的店铺前,跨过门槛,走进名为“天佑德”的商行。




    “东家,您在吗?”门外传来王掌柜的声音。


    “进来吧。”郝明轩说。


    王掌柜推开门,又回身掌住了门帘。郝明轩知道这是有客上门的意思,于是放下手中的账本站起迎接。


    来客是位高个儿青年,西式着装一丝不苟,浅色头发,皮肤白得略显病态,看见他后不知为何一怔,又迅速用一个弯腰行礼的动作掩饰过去。


    郝明轩请两人坐下:“这位客人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青年欲言又止,脸上一点儿羞赧。


    见状王掌柜离开座椅,将一只怀表呈到郝明轩面前:“这位客人来当这只怀表。”


    郝明轩几不可见地皱眉:“王掌柜,之前不是吩咐过了,各家铺子存款回笼、天佑德不再接新的生意吗?”


    “东家,我记得,”王掌柜说,手上又往前递了递,“可这实在是个好东西,所以拿来想让您过过目。”


    郝明轩看向那怀表,只一眼便明白王掌柜没有夸大其词。他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示意王掌柜把怀表放在帕上,仔细包好后放在手边。


    “冒昧问一句,”郝明轩说,“您为何要当掉这怀表?”


    “出门忘记带钱了。”蓝爵实话实说。


    “您这只怀表是稀罕之物,”郝明轩把怀表连同手帕交还给蓝爵,“就算能当,天佑德也没有足够的现钱给您。我看先生的长相应该不是中国人,不如去洋行试试,他们肯定能帮上忙。”


    “这样也好,”蓝爵稍作沉吟,“只是这块手帕……”


    “这手帕不是什么珍贵物什,您若不嫌弃就请带上。我猜先生初来乍到,还不清楚察哈尔的情况。这里风沙大,出门最好掩住口鼻。”郝明轩指一指窗外昏黄的天色,“马上要起风了,先生趁早回去吧。”


    蓝爵不再推辞,起身与郝明轩道别。郝明轩让王掌柜回前面看店,亲自将蓝爵送至佑德府门口。 


    “还没请教您的名字?”蓝爵问。


    “在下郝明轩。”


    “我叫蓝爵。”


    两人握一握手。郝明轩手劲儿很大,手掌布满常年练功留下的厚茧,证明他身形呈现出的清瘦不过假象。


    “那蓝爵先生,后会有期。”郝明轩说。


    “后会有期。”蓝爵说。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黑色长袍的主人。




    蓝爵第二次见到郝明轩是在深夜的路边。


    彼时鼎兆通在滂江边检被查出暗藏违禁枪支、秦家二少秦天义下狱、秦家老太爷去世的消息轰动整个察哈尔,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蓝爵白天才得知郝明轩是秦家养子,晚上就在路边捡到了对方。


    没错,蓝爵是把郝明轩捡回去的,更具体地说是半抱半抗着拖回去的。他头一次懂了什么叫“死沉死沉”。郝明轩看着只有几两骨,毫无意识时却重得像一只灌满水的牛皮口袋。


    蓝爵把郝明轩放在客房的床上,找小二要了一盆热水,拧过手帕给郝明轩擦脸。这手帕还是郝明轩给他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郝明轩从脸红到脖子,和扫了胭脂似的。蓝爵解开郝明轩喉咙前的盘扣,一小片嫣红的胸膛在他手底下露出来。蓝爵没来由地晃神,擦拭的动作一顿。


    “蓝爵……先生?”喑哑的声音唤回了发呆的蓝爵。他低下头,对上郝明轩被醉意熏得湿润而失焦的双眼。


    “郝……明轩少爷,”蓝爵用茶馆里听来的叫法称呼郝明轩,“您还好吗?”


    郝明轩茫茫地笑了:“您既不是秦家人也不是郝家人,为什么要学他们叫我‘少爷’?”


    “那就叫明轩先生。”蓝爵说,扶住晃悠着起身的郝明轩,在对方背后塞一个长枕头。比起初次见面,喝醉的郝明轩看起来容易接近多了。


    “您可以告诉我,为何要一个人在路边喝酒吗?”


    郝明轩不笑了。不笑时就变回蓝爵初见他的样子,疏离,淡漠,罩着一道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可转眼郝明轩又笑了,笑容像风中摇曳的昏暗且微小的火焰。


   “既然蓝爵先生与秦家和郝家都无关系,那告诉您也无妨。”郝明轩说,“就权当我酒后胡言乱语吧。”


    那天晚上郝明轩给蓝爵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郝家的满门抄斩,讲自己和妹妹被秦家收养,讲自己如何发现秦家就是郝家灭门的罪魁祸首,讲自己如何忍辱负重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对秦老爷和鼎兆通复仇,讲自己如何被日本人欺骗利用,讲自己明明不想伤害秦天义却还是无可挽回地将对方卷了进来。郝明轩讲了很久很久,久到长长的蜡烛落下晶莹的烛油,融化成短短的一截。


    “郝家的仇已经报了,”天光泛白时蓝爵说,“可您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郝明轩目光凄然:“蓝爵先生,您听完了我的故事,您能不能告诉我,我这么做是对是错?”


    蓝爵无言。良久,郝明轩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我一定是错了。”他喃喃道。


    蓝爵摸上郝明轩的后颈,轻轻一摁。郝明轩的身体立刻软下去,失去知觉地倒进蓝爵怀里。蓝爵将陷入沉睡的郝明轩放回床铺,伸手抹去对方脸上的泪痕。    


    “玉笙,”他召唤出寄生体内的女孩,“麻烦你把明轩先生送回去吧。”


    女孩深深望了蓝爵一眼,抱起郝明轩轻盈地跃出窗口。


    


    隔天下午,佑德府的管家找到蓝爵,说郝明轩请他过府一聚,既感谢他醉酒后的照顾,也为给他添的麻烦道歉。蓝爵收下管家带来的帖子,请他代为传达了一定登门拜访的允诺。帖子是郝明轩写的,内容与管家口述的大致相同,笔迹娟秀,落款没留全名,只简单写了“明轩”。蓝爵将帖子叠好收进胸前口袋,待到约定的时刻便动身前往佑德府。


    郝明轩在后堂等他,酒菜摆了一桌。两人见面不多客套,几句寒暄后径直落了座。郝明轩并不避讳上次醉酒对蓝爵吐露心事,只一再为自己害得蓝爵一整夜不眠不休而不停道歉。


    郝明轩的屋子不大,但堆得满满当当。家具面儿上旧了,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木头味儿。电灯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屋中点的蜡烛,晃动的火苗却让周遭更显昏暗。蓝爵和郝明轩都不是多话之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饮酒。蓝爵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郝明轩是一个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里的人。虽然仅与郝明轩有过两次接触,其中一次还是对方醉后全盘倒出心里话,但蓝爵认为这个评价不无道理。郝明轩习惯蹙眉,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看似在与蓝爵交谈,实际上更像思绪游离在外。温柔的眼睛充满悲悯,仿佛背负着所有人的苦难,却甘之如饴。


    “我可以给您讲一个故事吗?”蓝爵问。


    “当然可以,”郝明轩放下酒杯,“我洗耳恭听。”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快乐王子,”蓝爵说,“他是矗立在城市广场的一座雕像。他的衣服是金子做的叶子,眼睛是蓝色的宝石。他还有一把剑,剑上镶着一块巨大的红色宝石。所有人都羡慕他,羡慕他如此美丽而快乐。人们都叫他快乐王子。”


    “后来,一只去南方过冬的燕子因为爱上一棵芦苇而掉了队。在追赶燕群的某个晚上,燕子恰好停在快乐王子脚下休息。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有雨不停落在它身上。燕子抬头一看,发现是快乐王子在哭。”


    “燕子问:‘你看起来这么快乐,为什么要哭呀?’”


    “快乐王子说:‘原来我住在宫殿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现在他们让我高高地站在这里,让我看见一切丑恶和苦难。虽然我的心是铅做的,但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


    “于是善良的燕子决定帮助快乐王子。这一晚,它按照快乐王子的请求衔着剑上的红宝石送去一个穷苦人家。那家的孩子病了,躺在床上又冷又饿。母亲为了挣钱连夜工作,早已累得沉沉睡去。燕子把红宝石放在母亲手边,然后悄悄离开。那是快乐王子唯一的一块红宝石。”


    “第二天,燕子告诉快乐王子它要走了,它要到温暖的埃及去。可快乐王子哀求它,说有一位埋头创作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正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他恳求燕子也为那位年轻人送去一颗宝石。”


    “‘可是你已经没有宝石了。’燕子说。”


    “‘不,’快乐王子摇头,‘我还有一双眼睛。’”


    “‘我不能这样做。’燕子哭起来。可在快乐王子的一再坚持下,燕子还是衔着快乐王子的一只眼睛送给了年轻人。第三天,它又依照快乐王子的请求把剩下的那只眼睛送给一位在冷风中叫卖火柴的衣不蔽体的小女孩。”


    “‘燕子呀,你赶紧飞去埃及吧。’快乐王子说,‘去温暖的地方,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可燕子舍不得离开,快乐王子的眼睛瞎了,它要永远和快乐王子在一起。燕子整日盘旋在城市上空,把看到的苦难一一告诉快乐王子。快乐王子听说后,就让燕子把他身上的金叶子一片片撕下来给那些可怜的人送去。夜晚越来越冷,快乐王子身上的金叶子越来越少,燕子越来越虚弱,可他们却很快乐。”


    “冬天终于来了。一天夜里,燕子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同它道别,然后在快乐王子的脚边死去了。失去了燕子,快乐王子那颗铅做的心碎裂成两半。”


    “第二天,城市的管理者到广场上散步。他们发现快乐王子没有了剑上的红宝石,没有了作为眼睛的蓝宝石,就连身上的金叶子也没有了,脚边还有一只死去的燕子。他们呼喊着,说快乐王子已不再美丽、不再快乐了。他们拆下雕像,送到火炉里熔化。可那颗铅做的心怎么都熔化不了,于是人们便把那颗心捡出来扔进垃圾堆,恰好和燕子的尸体丢在一起。”


    “后来,上帝来到这座城市。他对天使说:‘去把这里最珍贵的东西给我拿来吧。’天使把那颗破碎的铅心和燕子的尸体拿到上帝面前,上帝带着他们去了天堂。”


    “明轩先生,”蓝爵说,“您把自己的红宝石和所有的金叶子都给了别人,可您还是不快乐。您还想做什么,您只剩下这一双眼睛。”


    郝明轩的面容沉静而平和:“您错了。失去这双眼睛,我不还有一颗心吗?”


    蓝爵没有回答。他为两人斟满酒,端起酒杯在郝明轩杯下一碰,将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起身离开了佑德府。


    他不曾道别。他径直走进黑夜,将郝明轩留在那座烛光飘摇的屋子里。




    再次见面,主动打招呼的人换成了郝明轩。


    蓝爵走在街上,忽然听到头顶有人叫他的名字,闻声抬头,正看见郝明轩的身子从酒楼临街的窗户探出来。


    “蓝爵先生,请留步。”


    蓝爵颔首作答,目光就要转向酒楼门口。没想到郝明轩一提身,直接踏上窗沿,接着纵身一跃,在众人的惊叹和目瞪口呆中落在蓝爵面前。他今天穿了一件浅青色长袖马褂,下面是月白色袍子,飞身下楼的身姿像一只翩跹的白鹤。


    “您伸着双手做什么?”郝明轩奇怪道。


    蓝爵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伸出胳膊,摆了一个要将对方接住的姿势。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没什么,明轩先生真是好功夫。”


    “不知蓝爵先生现在是否有空,”郝明轩说,“在下有件事不得不麻烦蓝爵先生。”


    “有空,”蓝爵说,“请随我来吧。”


    两人沿街向前走去。蓝爵落后郝明轩小半步,看着那挺拔的背影摇头微笑。


    明明是振翅起飞的白鹤,他却误将对方当成了跌落高塔的公主。


    


    “……所以您找我,是想让我给您讲故事?”蓝爵有点儿莫名其妙。


    “是。”郝明轩回答,亦有些羞于启齿。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蓝爵问。


    郝明轩不自觉地抠着木桌子的裂缝:“因为家妹想听。上次我把蓝爵先生的快乐王子说给她,她非常喜欢,一直缠着我讲下一个。可我很少读西洋的故事书,又不能信口胡编,这才冒昧叫住您,想问问您这里是否有类似的故事书能借我一阅。”


    蓝爵为难地敲敲脑袋:“可我的书都是在这里存放的。”


    于是作为解决方式蓝爵与郝明轩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师生关系。两人每周约定两次见面,蓝爵给郝明轩讲故事,郝明轩听完后回家转述给妹妹。这些见面往往是愉快的。两人相处的时间里,郝明轩会暂时抛下天佑德东家和秦家养子的身份,单纯变回一个想哄妹妹开心的大哥。


    这种关系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戛然而止。某天,郝明轩未在约定的时间出现,此后也再没出现。蓝爵托人去佑德府送过几封问候的帖子,皆如石沉大海。蓝爵心中疑惑,又不便在全无回信的情况下贸然登门。等到玉笙告诉他郝明轩与秦天义反目成仇、郝明娟替郝明轩挡下秦天义一枪导致下身瘫痪、秦天义与郝明轩决斗后下落不明的消息时,距离郝明轩失去音讯已经很久了。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蓝爵想。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他终于决定丢开礼数不请自去。只是未曾料到走到一半居然下起暴雨,等到了佑德府,他已淋得浑身湿透了。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听完蓝爵的来意后不多言语,只红着眼睛将他领到府邸深处的一道长廊下。


    这是蓝爵第一次看见郝明轩练刀。他一直认为君子应当配剑,不想郝明轩用的竟是长刀。木柄长,刀头重,在郝明轩手中却凌厉如破空的烈风。


    蓝爵走进雨里,从武器架上挑了一把与西洋剑相仿的大刀,活动一下肩膀,正面迎上郝明轩下劈的刀势。


    雨帘四溅。刀锋与刀锋当头相击,电光星火间发出长河落日般苍茫的铮鸣。


    “我陪你。”蓝爵说。


    郝明轩只迟疑了一秒就动了身形。雨中,长刀沉得近乎实铁,以誓要将对手粉身碎骨的架势毫不留情地迎面砍来。蓝爵硬生生接下一招,膝盖一酸,虎口震得发麻。他穿过落地几乎铿锵有声的庞大雨幕看向郝明轩。对方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沉寂无光,青色练功服吸足了水压在身上,像被打湿的沉重的羽毛。


    他们在雨中死敌一般缠斗着,直到郝明轩耗尽体力晕倒在地。




    醒来时,郝明轩看见蓝爵坐在大开的窗户上,脱去了西装与马甲,只穿着最里一件衬衫。窗外是洗净的夜,一道耀眼的银河横跨在察哈尔辽阔的草原上。


    “窗边冷。”郝明轩哑着嗓子说,“当心着了凉。”


    “我不怕冷。”蓝爵说,细碎的星光落在他浅金色的头发上。郝明轩一瞬看失了神,心想,若是故事里的王子能走出书页,那一定就是蓝爵现在的样子。


    蓝爵歪头看他。      


    “对不起。”郝明轩说。


    “自从我们认识以来,我在明轩先生这里听过的最多的话就是‘对不起’。”蓝爵这样回答。


    郝明轩下意识还想道歉,半道儿吞了回去。他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已换上了干净衣服。


    “谢谢。”郝明轩说。


    蓝爵挑了挑嘴角。


    “我猜我也说过不少‘谢谢’。”郝明轩苦笑。他又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然后问:“蓝爵先生,您饿不饿?”


    蓝爵不会饿,但他非常好奇郝明轩打算做什么。




    此前,蓝爵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用“鬼鬼祟祟”来形容郝明轩。但显然,今晚就是那个“有朝一日”。


    时间临近午夜,两人鬼鬼祟祟穿过佑德府,偷偷摸进后厨。锅中有之前那位姑娘为他们留的晚饭,蓝爵现在知道了姑娘叫柳枝儿,但灶是冷的。


    “我们得把火生起来。”郝明轩拿起灶台上的火柴盒。


    约莫半小时后,郝明轩放弃了。他打开门和窗户,把仍在灶边垂死挣扎的蓝爵拽出来,祈祷这烟千万不要熏醒睡梦中的妹妹和柳枝儿。蓝爵的白衬衣沾满炭灰,算是彻底寿终正寝。两人灰头土脸,像刚刚逃离爆炸现场。


    “现在怎么办?”蓝爵问。


    “您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郝明轩说。


    蓝爵比对一下两人的身材,前所未有地长叹出声。


    “先不用了,”他说,又问,“现在怎么办?”


   


    郝明轩带蓝爵去巷子深处找到一家馄饨摊,一人要了一碗馄饨。


    “我们从小就爱吃这家的馄饨,”郝明轩说,“天黑爷爷不让出门,我们就去求福叔。福叔拗不过,经常偷跑出来给我们买馄饨。”


    蓝爵知道,不仅郝明轩口中的“爷爷”和“福叔”,就连“我们”里也没有几个人活着了。不久前,秦家被不知哪里来的暴徒屠了家,幸存者寥寥无几。


    “蓝爵先生,”郝明轩说,“您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蓝爵放下筷子,擦一擦嘴。


    “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玩具锡兵。他有二十四个兄弟。但锡兵和他的二十四个兄弟都不一样,因为他只有一条腿。”


    “一天,一条腿的锡兵爱上了一位跳舞的玩具小姐。跳舞的小姐一条腿高高地抬在空中,锡兵误以为这位美丽的小姐和他一样只有一条腿。”


    “可是有一个鼻烟壶里的妖怪也喜欢这位小姐,于是他使计推开窗户,让风把一条腿的锡兵吹到楼下。几个孩子发现了独自一人的锡兵,就折了一只纸船把锡兵放进去,又将纸船放进水沟。锡兵顺着水沟漂进一条很长很宽的下水道,那里有一只凶恶的大老鼠想抓住他,奈何水流太快,大老鼠没有成功。”


    “纸船从下水道流进一条运河,船沉没了。锡兵一边想着美丽的舞蹈小姐,一边勇敢地面对死亡。他沉到水底,被一条大鱼吞进肚子。”


    “后来,这条鱼被一家人买了回去。鱼腹被剖开,锡兵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家里,跳舞的美丽小姐还是高高地抬起一条腿。锡兵望着她,她也望着锡兵,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就在这时,一个淘气的孩子突然抓起锡兵扔进了火炉。锡兵感觉自己正在慢慢熔化。那跳舞的小姐依然看着他。突然一阵风吹来,美丽的小姐飞进火炉,落在锡兵身边,变成一团火焰。”


     “第二天,女佣人清理火炉时,在炉灰里找到了一颗小小的锡心。”


     “故事讲完了。”


     “蓝爵先生的故事结尾总会出现一颗心,”郝明轩说,“比如快乐王子的心,还有锡兵的心。”


     “因为他们都是善良的人。”蓝爵说,“善良的人留下一颗心,而坏人只会变成一堆灰。”


    郝明轩淡淡笑道:“那我死后大概也是灰了。”


    蓝爵看着郝明轩,郝明轩也看着他。两人在低垂的夜幕下、在煮馄饨咕噜咕噜的水声和温煦的热气里相顾无言。半晌,蓝爵推开凳子走到郝明轩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背后的视线。


    郝明轩不明所以地抬头,目光里透出问询。


    蓝爵弯下腰,吻在郝明轩嘴唇上。




    他们没再见面。


    事实上郝明轩对蓝爵的吻没什么反应,仿佛被吻的不是他,而是房梁下一根柱子。他没有挣扎,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亦没有在震惊或者回过神后露出鄙夷的样子。相反,在蓝爵的嘴唇离开后,郝明轩只是神色如常地起身,给店家放下铜板,不失礼数地感谢蓝爵的陪伴和锡兵的故事,还不忘祝他晚安。几天后全新的白色衬衫和洗净的马甲与西服送到蓝爵下榻的旅店,帖子仍是郝明轩亲笔写的,内容是日常寒暄,用词与往常并无二致,落款仍是“明轩”。


    自从馄饨摊那一晚后玉笙就不再跟着蓝爵了。蓝爵不问去向,玉笙也不说。只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女孩才会悄无声息地回来休息。一双睿智却缺乏感情的眼睛打量坐在窗边假寐的蓝爵,像一只冷眼旁观的猫头鹰。


    即便很长一段时间里郝明娟听到的故事都来自蓝爵,蓝爵也从未没见过这位郝明轩口中的妹妹。那一天纯属偶然。他正走在街上,不知何故从四面八方都涌来人,挤挨着,推搡着,卷着他行进到大和会馆门口。蓝爵越过缄默的人群一眼看到了郝明轩,臂弯里抱着一个分明已死去多时的女孩。女孩阖着双眼,嫩黄色的衣裙血迹斑斑,像一只被玫瑰花刺穿的夜莺。郝明轩抱着她缓缓前行,腰背依旧笔挺,像一柄无言的长刀。


    天色逾加阴暗,午后果然下起雪来。蓝爵沿落雪的街走到佑德府,门没锁,亦不会再有人前来应门。郝明轩为帮秦天义筹款对抗日本人卖掉了天佑德所有商铺,伙计早已遣散干净。死去的郝明娟被送回秦家,偌大的府中竟无一点声响。蓝爵沿上次来时的路走进郝明轩练刀的空地。雪花团团飞舞,落在砖瓦与静默矗立的高墙上,一寸一寸抬升地面。


    头顶撑起一把纸伞。


    蓝爵转过身,看见郝明轩站在伞下。他在一天的时间里迅速老去。憔悴,疲惫不堪。眼眶通红,鼻翼两侧是深深的沟壑。


    你还好吗,蓝爵想问,可最终还是闭口不言。大雪消散世界的色彩,吸走世界的声音,唯独留下最纯粹最安静的白。


    郝明轩抬手拂去蓝爵头发上和肩上的落雪。


    “带我走吧。”他说。


    蓝爵接过纸伞,收起后靠墙放好,俯身将郝明轩拦腰抱了起来。郝明轩挽住蓝爵的肩膀,表情无波无澜,好像对方正在做的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蓝爵抱着郝明轩,穿过纷纷扬扬的大雪,沿佑德府空荡的长廊向里走去。




    仿佛是一抹月光落进蓝爵怀中。


    伴随蓝爵弯腰的动作,郝明轩口中压抑不住一声轻吟。他侧过头,将脸颊不胜眷恋地依向蓝爵的手。


    一滴泪滑过蓝爵掌心,无声无息地没入郝明轩汗湿的鬓发间。   




    天将明,蓝爵与郝明轩一同回了秦府。


    “娟儿一直很喜欢你的故事,”郝明轩爱怜地梳理妹妹的头发,“可惜到死都没机会当面听你讲一个。”


    “你想为她报仇。”蓝爵说。


    “不是‘想’,而是‘要’。”郝明轩回答,“天亮我们就出发,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大家的仇报了。”


    蓝爵上前一步:“你们会死的。我知道你们还有炸矿剩下的炸药,可那些根本不够。如果炸药用完了你们准备怎么办,用肉身对抗枪炮吗?”


    郝明轩的眼底骤然烧起一团火:“家仇国恨。哪怕只能杀掉一个日本人,我也死得其所。”


    “你错了,”蓝爵握住郝明轩的手,“死对于要死的人来说只是一件事情,死的意义是对被留下的生者而言的。”


    郝明轩眼中的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柔的无可奈何。以前,郝明轩只在提及妹妹时才会露出如此神色。现在,这份无奈和温柔也属于蓝爵了。


    “可你并不属于这里,”郝明轩说,“无论我活着或是死去,你终究都要走的。”


    蓝爵说不出话。他攥紧郝明轩的手,像在阳光下徒劳地留住一捧雪。


    “回去吧,”郝明轩说,“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回到你和平的国家,和你的怀表一起回到你的那些美好的故事里,做一个真正快乐的王子。”  


    “我原以为只要替娟儿报了仇,我就不会再有遗憾了,”郝明轩微笑,“可现在,我却遗憾我只有这一次生命,报了国,便不能给你了。    


    “明轩少爷,”大堂门口响起人声,“二少说,该是时候出发了。”


    “知道了。”郝明轩回答。他闭上眼睛,用自己的前额轻轻一碰蓝爵的前额,接着直起身子。


    “我要走了。”他说。


    蓝爵慢慢松开手,借着大亮的天光最后一次描摹郝明轩的模样。


    “去吧。”他说,“愿你胜利,也愿你的祖国胜利。”




    “你知道的,”玉笙说,“无论你做什么,结局都不会改变。”


    “我明白。”蓝爵说,“可我还是想和他同生共死。”


    “这太难了,”玉笙说,“因为对你来说,与爱人同生共死是最大的幸福。”


    蓝爵久久不言,最终说:“我们去那片草地看看吧。”




    他们来到客人梦中的草地。可奇怪的是,这里没有死人,没有硝烟和火药,没有丝毫战场的痕迹。与梦境相符的似乎只有蓝天和很好的阳光。更奇怪的是,昨日城中明明下了大雪,城外却不失绿意,仿佛一夜之间,万物复苏,春回大地。


    玉笙诧异道:“难道苏菲的定位出问题了?”


    “不对,”蓝爵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徐徐微风,“恐怕从出城开始我们就离开原来的时代了。这里是现在,是我们的时间。”他提高声音,“苏菲,我说得对不对?”


    女孩从花丛里站起来,捧着格古拉星向他们盈盈一笑。


    “可以啊苏菲,”玉笙说,“你已经能够不着痕迹地带我们穿越时空了。”


    “因为客人说他已经停止做那个梦了,”苏菲走过来,“我怕你们在那个时代停留太久会有危险,这才把你们带回来。”


    “是吗,”蓝爵说,“客人说他不再做梦了?”


    “对,客人说他已经不会再梦见战场和那个看不见脸的男人了,”苏菲说,又好奇地问,“你们在那个时代都做什么了?你们弄清楚为什么原本那个梦境会让人感到平静与祥和了吗?”


    蓝爵说:“大概是梦里那个穿黑色长袍的人心中有能够抚慰他的人吧。”


    苏菲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虽然身在战场,但心中有足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人,所以不会恐惧,不会轻易动摇。这样理解对吗?”


    提问半天没有回答。苏菲转身一看,蓝爵已在草地上走出很远了。


    “你打算怎么办?”玉笙追上蓝爵。


    蓝爵说:“等。”


    “等?”玉笙难以置信道,“你不去找他吗?”


    蓝爵停下脚步:“我怎样去找他?现在的明轩可能是一棵树,一朵花,一只鸟,也可能是个老人,是个婴儿,或者早已找到心爱的人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就算找到他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不能自私地占据他的生生世世,他有权选择他自己的人生。”


    玉笙说:“可是如果等,你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恰好遇见你、又恰好爱上你的那一生?”


    “我也不知道,”蓝爵回答,“可幸运的是,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曾在盛夏躲进一棵树的树荫里乘凉,曾在春日的田野上吻过一朵花的花瓣,曾在读书的窗边听见一只小鸟的歌唱,曾与一位老者谈论人生的万水千山,曾抱过一个婴儿,曾路过一对新人的婚礼。


    我心爱的人啊,你知道吗,那无一是你,又无一不是你。


    我相信你的祖国终将和平,相信这世间终将没有苦难,相信快乐王子真的快乐,相信燕子会在冬天之前到达温暖的埃及,相信勇敢的锡兵有一双完好的腿,相信跳舞的美丽小姐愿意与他相爱一生。


    我相信走过一条长街,跨过一个门槛,越过时间与空间,你对我的爱终将引你至此,所以我愿意等。


    年年繁花又开尽,我依然在这里等你。


    我不害怕等待,因为你的爱给予我等待的时间以无悔的生命。




- fin -












后记:


    - 感谢B站一位叫 Xback_Sibyl 的UP主,让我看到了季老师的郝明轩。季老师作为一名优秀演员的品质在《义道》这部戏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我目前最喜欢的季老师的一部戏。强烈推荐。


    - 季老师的原音真的超棒。


    - 文章的框架来自《异类之行走的古堡》。玉笙说的“无论你做什么,结局都不会改变的。”这句话也是电影的体现。


    - 蓝爵与郝明轩一定会再见的。


    - 因为能战胜时间的唯有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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